青灯·罗汉
以下这两篇,曾经写过一些片段,成稿时间不同。这两篇,或会温情,或会乏味,是我尝试的“功能性写作”,是我所写的“药”。
《青灯》作者:昭印 于 2023年3月14日
记忆中十三岁夏天的夜晚,是常常伴着透明皂的香气与花香的。
那时候,我家住五楼,是顶楼最西边儿的一户,俗称“西大山”,夏天的时候会很热,并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户型,但我非常喜欢。
我画了一幅图,由于记忆当中家的框架一直是以“上南下北”的 形式出现的,所以这个图和我们熟悉的“上北下南”不太一样。
除了夏天比较闷热之外,这房子真挺不错的,有两个屋子,一个挺大的厨房,一个挺大的门厅,还有南北两个阳台。
夏天夜里的时候,我习惯坐在南阳台的椅子上吹夜风。椅子是爸亲手做的,很宽敞,能躺靠在上面;风起初是闷着热劲儿的,但入夜深了的时候,会慢慢变凉。
往往这种时候,爸会在南屋里看闲书,二哥会在北屋里看闲书,而哥会在厨房里洗衣服。厨房和南阳台离得近,我吹夜风的时候,能听见哥洗衣服的声音。
他不常叫我帮忙,除非要洗的衣服特别多。
他也从不开灯,一则是怕招虫子,二则是月光透过窗棱、洒在他衣服盆里的样子,让他感觉挺好。
不过这样一来,他洗衣服就看不真切、全凭感觉。
他不喜欢用洗衣粉,因为不容易冲干净。他喜欢用那种透明皂,反正就是往衣服上涂一遍,胡乱搓搓,再冲干净。白色的衣服,会用一种蓝色的皂,他说那叫“快白皂”,我觉得这种名字挺逗的。
他特别爱洗衣服,夏天的时候几乎天天洗,被罩床单也是经常换。大件衣服或者床单被罩洗好以后,他会叫我帮忙一起拧干,然后再抻平、挂起来。做完之后我还是会回到椅子上靠着,他就随便干点儿别的活儿,例如说摘豆角。
那时候他是不常回家里写作业的,他总能在学校就把作业写完。这样晚上回家的时候他就可以洗衣服和做第二天的饭。他挑食,要吃素,不咋吃学校的食堂。
我也不怎么回家写作业,因为我总想早点儿把作业写完、好能回家在阳台上闲躺。
我往往能躺到睡着。
哥看我睡了,就会悄步走到爸的屋门口,探身给爸比划个手势。然后爸就会出来把我抱回床上睡。我被抱起来的时候会醒,但假装睡得很沉。爸把我抱到床上之后,会往我身上堆一些被子,有时我会猜他怎么堆,但猜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又睡了。
那时,我和爸一起住在南屋,就是右上角的这间:
想必大家看得出来:爸是个有强迫症的人,屋里的全套家什都是他亲手做的,所以规格尺寸随他心意、被他搞得方方正正。现在想来,他的木匠手艺还是挺好的。
图中1的地方,是爸的书桌。只有1米宽,其实挺窄的,因为他坐在那个地方,还有左边儿的书架挡着(图中5的位置)。他写字看书,仅能容下他两肘之宽。他把桌子做得这么窄,完全是为了能把桌子正正好放在南墙窗户左边儿的那个空隙里。
为了能够在这个桌子上看得下书、写的下字,他在桌面上什么都不摆,只在工作的时候,摆他临时用的东西。
但其实他还算方便,因为图中的7是个落在地上的柜子,图中的6,是一个小书架(书架下面其实是暖气,大部分被包上了,仅留了一半儿的气口;我哥常常和爸争论,说这样暖气的实用效率会降低的问题,但爸不听)。爸平时桌子不够用的时候,可以把杂七杂八的东西,都放在临手边儿的6或者7上。
我就没那么方便了。
按照爸的设计,我的书桌在3的位置,和西墙上的窗户做得一样宽,大概有一米。但我觉得不太够使,因为我学习的时候常习惯摆一堆东西出来。我又不喜欢把东西乱放在床上,但我左右两边都是:左边2的位置是我的床,右边4的位置是爸的床。后来爸给我在桌面上做了个架子,让我能多摆点儿手头儿的东西,但实话说也不咋够用,后来我就不在这屋学习了,在这屋里主要是睡觉。
爸喜欢在夜里看书,但我惯常睡得早,所以他在6、7连接我床的位置那块,又顺着我床的方向又做了了个小书柜摞上了。
这个小书柜里摆的都是我喜欢看的闲书。晚上我睡觉的时候,这个小书柜可以帮我挡光,白天我醒着的时候,还可以靠在床上、随手读我想读的闲书。后来我把别人送我的小礼物之类的,也都放在这个小书柜里。
但由于我的床靠着西墙、又临着两个窗户,所以秋冬的时候会有些风,也有些冷。
二哥强烈建议我搬到他的屋子睡,因为他的屋子没那么多窗子、确实不太容易着凉。
但我挺喜欢我的小床的。
其实我的床非常窄,大概也就0.8米不,翻身都翻不开。爸也是强迫症发作,非得要在墙角富余的位置做个床,才把床做得那么窄的。但我能睡,也不嫌挤。有时候还会暗想:我大约是习武奇才,能睡这么窄的床。
不过我二哥叨叨太多次了,冬天来了之后我确实有时候搬到他的北屋里去睡。
然后我哥的小心眼儿就发作了:
我和二哥好的时候我哥会不乐意,会觉得我们在孤立他。我搬到二哥屋子里去睡,他更不乐意。
他不乐意有他的解决之道。如今回想起来,他也是个人才。他去人家工地,捡了两块隔温板的边角料,回来给我做了个墙围子。他亲手给那两块隔温板缝了些套子,好叫我能摆在床上。
我哥是惯不喜欢做这种针线活儿的,平日里爸叫他缝个桌布、拆个褥子,都和能杀了他似的。所以他能费力气给我做个隔温板的套子,我还是很感激他的。
不过后来课业紧了,我没空在南阳台上闲躺了,也长大长高了,爸屋子里的窄床终究是再也难睡下了。我终于还是搬去二哥的屋子里睡了,爸工作的时候,就换到西窗户那边儿的书桌上了。
北屋的1和2是两张床,二哥住在2床上,我住在1床上。两张床中间我画灰色的那个小框框,是个小架子,我们在这个小架子上摆了一些书和一些小玩意。晚上睡觉之前,会透过架子的格子聊天,或者传看一些书。但他比较正经,所以基本上晚上看得都是些正经书。
3是我二哥的书桌,其实有点小。爸做这么个小桌子,是为了让桌子和旁边的缝纫机(4的位置)尺寸相合、正好能并排都摆在北墙边儿。
其实缝纫机大部分的时候没人用,就是用布蒙上,怕落灰。二哥挺嫌弃的,希望能把这物件儿给卖了。但爸不同意,就那么一直放在那里了,二哥上大学的时候,也依旧如此。
我们四个人很难同时在一个屋子里学习。爸一直在南屋,二哥一直在北屋,我和我哥会窜来窜去,有时我在门厅、我哥在厨房,有时我在厨房、我哥在门厅。只有刚上初中的那会儿,我会和爸在一个屋子。
所以我写作业的时候,一般都是在屋外,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才进屋子。
每天我进屋子的时候,二哥都佯装醉于与阅读、学习,心无旁骛。但等我一把门关上,他就偷偷过来,趴在我床头跟我说他搞了些什么好玩儿的、或者看了什么有趣的,跟我闲聊一段时间之后,才又回去写作了。
我俩床之间的那个架子上,有个充电小夜灯,很是可爱,是女生送他的。
但这个小夜灯几乎都是我在用,因为每天我睡觉的时候,二哥都在写作业。他在那里一写要写很久。我就借着小夜灯的光看闲书,看着看着就睡着了。
早上也是我更早起,我也会打开那个小夜灯出去上厕所。
那两个隔温板我就放在哥的床上了,因为我早起去厕所的时候发现, 哥睡的门厅的那个地方其实挺冷的,连暖气都没有。
哥的床在门厅中1的位置,他的床故事可就多了。我的床和二哥的床下面都是柜子和抽屉,里面可以放衣服。哥的床下面是空的,主要是他小时候断胳膊断腿的事儿发生得多一些,爸直接把他的床做成了能方便改成担架的样子。后来他大了的时候,也没想把他床底下改成柜子,因为他想在床底下放各种扫除用具,这样平时不用的时候,就不碍眼了。而他的衣服,就放在我之前南屋的那张窄床的下面。
哥的床也挺窄的。他一直能睡,殊为神奇,而且没影响他长高。果然他才是武林高手。不过他的桌子挺大的,在图中2的位置。他桌子上也有个书架,就是3的位置,这书架一半儿坐在他书桌上,一半儿下探到他床面上,这是他自己在假期的时候做的。
本来这门厅就只有1、2、3这三件家居。但后来慢慢东西就多了。事情是这样的:
我不在爸的南屋里学习之后,首先跑到厨房里的6那块儿学习,那是家里的餐桌,平时不吃饭的时候摆在墙边儿,和4处的水槽靠在一起。但如此以来有个问题:6处是我的桌子、2处是我哥的桌子,我俩桌子之前有一道窗户,我哥为了节约用电,号召只开一盏灯,但我们两个都用右手写字,照顾了他我就难受、照顾了我他就难受。
爸为了解决我俩写作业的时候的照明问题,在2和6之间的那个窗子的顶框上装了个长条的荧光灯。然后新的问题来了:灯太亮,招虫子。
那时候二哥在南阳台上种了些花,花里有的时候会长一些小黑飞,平时的时候倒不打紧。灯太亮了之后,这些小黑飞都飞到我俩桌子上和灯的旁边儿。厨房的多一些,门厅的少一些,飞来飞去很闹腾。
有一天,我哥厌倦这些虫子,拿了一联我吃完了的空药联儿,用剪子剪成很多小块,这样他就拥有很多微型的塑料盖子了。他用来关住那些小黑飞。我记得那天他关住了十几个小虫子,很是得意,准备等把灯关了的时候再放它们出来。
但是等他学习完之后,他发现有几个小虫死掉了。
他坐在床上抹眼泪,开始和二哥生气,抱怨二哥不该在阳台上种花。
本来是一件小事,但是他俩一旦开吵就千头万绪无尽无休,一来二去,他们大战了好长一段时间。
他俩大战的结局之一,是二哥终于服软了,把花都挪到楼下花坛去种了。
那花坛在二哥搬过来之前几乎啥都不长,土都板结了、全是砖头儿,邻居们有时还把垃圾堆放在那儿。二哥搬来之后,看这地方闲着,就想种点儿花草,便拉我陪他清花坛里的垃圾、翻土、堆肥。
但那花坛太大了,我其实也累,他便说,我们每年堆一块肥,然后轮着堆,每年都翻一块新的。那时候,还以为能和他一起住很多年呢。
哥叫他把家里的花都种到楼下去的时候,其实二哥并不乐意,因为他种家里的花都娇气、花坛又不方便常去侍弄了,怕是就要长不好了。果然他的担心是对的,但是担心的方向错了,因为他的花种到楼下没几天,就被善心的邻居挖回家养着去了。再后来我们都上大学的时候,这花坛就被些奶奶们改作菜园了。
当年我哥和我二哥的大战的结局之二是:我把厨房里6处的桌子搬到门厅放在6’处了。然后爸在原来2和6之间的那个窗户上装了个遮光窗帘、又在门厅和厨房之间的过道装了道门。这样门厅里开灯的时候,几乎不再有虫子飞进来了。
这样做的好处是,6处没有桌子了,可以站在西边儿用4处的水槽了。这样爸终于让买了个小冰箱放在4和5(灶台)之间的7处。这个小冰箱只有半人高,上面还可以放切菜板,方便了不少。
这样做的坏处是:我和我哥就只能背靠背学习了。
大家看图上可能觉得2和6’之间挺宽敞的,但实际上挺挤的,我俩几乎是并排坐着,撞胳膊。其间爸曾经弄了条长凳,认为我俩都坐在长凳上可以省空间。但是实践证明,此举乃是激化矛盾。本来只是撞胳膊,坐了长凳之后,连活动凳子都互相不顺气,总掐架。
终于有一次我被逼急了,干脆搬到楼道里学习了,反正也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儿:
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,我会坐在家门口的楼梯台阶上,把脸靠在楼梯把手上,感应灯灭的时候,我就看着四楼半楼梯平台除窗外树的影子,感应灯亮的时候,我就写几个题,久之,我连楼下的人几点回家都很清楚,感觉挺有意思。
我这个爱好,其实我哥也是知道的,还经常跑过来与我同坐。
他如果也过来坐的话,就会拿个手电筒、和他喜欢的书,在我旁边看。灯灭的时候,他就用手电筒继续看。偶然他遇到不会的字,会问我。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认字比他多,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,他识字就比我多了。
我靠着栏杆,他靠着墙。傻兮兮的。
曾经无数岁月,便是如此。不想得学业紧张之后,却彼此嫌弃。
我把爸新买来放在厨房里的折叠桌(不是大桌子,小折叠桌)搬到楼道里面去了,反正对门儿钱老板肯定是不会回来、之前的感应灯也被爸改成开关灯了,我就堵在钱老板门口写作业,也挺好的。
一连半个月,我都在楼道里学习,后来干脆把钱老板门前的空地扫干净了,打算做个窝、弄得更舒坦。
我觉得我哥也是有点儿贱吧。他见我把这地方弄得不错,就也凑过来了,和我一起在楼道里学习。我真服了他,他也不嫌桌子挤得慌。
爸趁我俩都在楼道学习的那几天,做了个玄关,嵌在6’处桌子的北面,就是8的位置。这个玄幻上面是书架,下面是鞋架。
做好这个玄关之后,他就招呼我们都回家学习吧、别总在楼道里了。
搬回家里学习之后,我和我哥关系又好了,学习的时候经常互相靠着。人说交颈而卧,我和他那个时候是交颈而学,看着确实挺腻歪的。
那时二哥看不顺眼,有时候从房间里出来上厕所的时候,看见我和我哥这样,会愤怒地说一句:“结婚吧!”(那时他看了一部韩国喜剧《搞笑一家人》,里面允浩看他哥敏浩和敏浩的朋友金范腻腻歪歪的时候,就经常说什么“结婚吧”)
《搞笑一家人》中,金范终于还是出国走了,和敏浩分别。
但没想到我和我哥快二十年了,还住在一起呢……
《罗汉》作者:昭汉 于2022年12月31日
我弟弟坐在椅子上,有些发颤,时而抓着椅子的把手,做几个深呼吸,时而又起身,单腿站立以练习身体的平衡。我探身进入他的房间,想要看看他的情况,却被他一把推出门外。在门被他关合上的那一刻,我看见他的身子顺着门旁滑向了地面。
他就如此跪坐在门的里侧,用身体堵着门。
我能感受到他在门那一边的颤抖,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作惊恐发作。
就在前几天的时候,我还因为他乱发脾气而揍他一顿、轰他走。
当时,我确实以为他这不算病、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整天矫情、叫人晦气。我以为我已经做得很好了,为了他“稳定情绪”的需要,我不仅事事都照他说的做了,还看书上网学习各种知识配合他。我以为,已经绝少有人能做到我对他的这种程度了。所以,他不识好心,一味冲我乱发脾气,太过分了。
当时,他勉强镇定了一下,但满眼都是决裂之意。
他在气头儿之上把这些年来,给我写的各种书信都取了出来,一一撕毁,然后无所眷恋地把那些碎纸残页扔进了垃圾桶里。
我突然很慌张。前一刻,我还在气头儿上,因为他的无理胡闹而血气上涌。但这一刻,他在气头儿上,我担心我们之间如此多年的情义,便真的以这种方法结束了。
为了哄他开心,我说了些笑话。
晚间的时候,又和他一起吃烧烤。
然而他的心态依旧低迷。
及至夜里的时候,他准备睡了,临睡之前,他和我说,“让我走吧,你别管我了。”
我心乱如麻,不知该怎么回他。
他进屋子里去了,灯也熄了。
我想,确实我的情绪也不太稳定,暴躁起来的时候说成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。我这个样子,确实也不适合陪他一起生活。
于是我给他发了条微信,说要不明天,他就搬走吧。
他没回复我。
第二天早晨,我起床的时候,他已经起来很久了。
我见他在网上写了一篇很伤情的日记,开篇是这样的:
“昨天晚上被赶了一次。
其实不能说是被赶吧,因为是我自己长久以来渴望一个人生活、静一静。
但话从自己口中说出,是一回事;话从别人的口中说出,是另一回事。
昨天我同意了,心里不太好受。心中对这种处境,却感觉很习惯。”
一瞬之间,心情很是沉闷压抑。
我戳到他的心伤了。
白天的时候,我没提什么搬走不搬走的事儿,他乐意和我说话的时候,我就说一些笑话。他懒得动,但我唬他给我刷鞋,他也同意了。
其实,他不发脾气的时候,善良、心细、温和、很容易宽谅别人。
就算是压抑的时候,他也很克制,并不常轻易表露。
我不该在他犯病的时候暴躁对他。
又到了晚间,我有些睡不着觉,在厅里打着游戏。
他为了能好好调整自己的情绪,近来作息一直比较规律,大概10点半的时候,就准备睡了。
于是我听得他睡梦之中的呼喊。
他在做噩梦。
我推他门,把他摇醒,告诉他没事、是梦。如此两三次。
他每每入梦,又每每呼喊。
我把他叫到我的屋子里去睡觉,让他睡我床上,我在床下的地铺上陪他睡。
那天晚上,他还是噩梦频发。
我困了之后睡了过去,不知道他后来如何。
从那天开始,我从深心中明白:他病了。
他不是任性、不是闹气、不是耍疯,他只是,有的时候,控制不住他自己。
不讲义气的人分明是我。
从前,我甚至都没有真的明白,他是病了。
念及此处,依稀往事忽就浮上心头。
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,很小时候的事情了。那个时候,我也曾经被人误解。
很小的时候,我是个“挑食”的小孩儿,只吃素不吃荤。
人人都说我这是被惯的。
有人说,饿我几顿就好了,饿急了就什么都吃了。
有人说,就是欠揍,揍一顿就什么都吃了。
还有人比较温和,说,把荤腥加在菜里,偷偷混着让我察觉不到、神不知鬼不觉地糊弄我吃下去。
我不晓得他们为何如此关注我的饮食,也许是真的担心我、怕我营养不良活不长久。但他们可能没有想过,我并不是“挑食”。
我爸是不可能因为这种事儿而狠得下心揍我的,所以他采取了第一种方法:他白天使唤我干很多活儿,也不张罗着给我吃饭,刻意让我多饿饿。
那时我常以为他烦我,也不敢多提吃饭的事儿。但空着肚子已经一天半了,实在是饿,便捂着肚子喝凉水。我爸看我如此,赶紧跑过来给我塞了个大包子。
我没多想,就开吃了。但刚一入口,就发现,这是个大肉包。
我没咽,把咬开的包子口儿放到我爸的眼前,让他看看里面的馅儿。
他看了,但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我,希望我继续吃。
我勉强吃了几口,眼泪从眼角划过。
我爸脸上的鼓励之色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望之情。
我不想看他这副表情,便把那包子全部塞进了肚子里。
我爸仔细观察着我,目中有着些许期待。
他这种期待的目光让我感觉尚好,但是下一刻,我的胃口不听我的使唤,就在他的眼前,把刚吃进去的东西,全部吐了出来。
我哭了,我也想做听话省心的好孩子。
但是我的身体,不听我的使唤。
后来,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知道醒来之后,我在医院输液,我爸在我的床边儿坐着,手里攥着给我做的纸风车。
那天之后,我爸就不再试图让我吃荤腥了。邻居张婶儿经常在他耳边儿念叨,说我这样会营养不了、养不大,但我爸也是一副“不听不听、王八念经”的表情。
私下里,我爸还是很难过的。他一直认为是他没带好我、我才这个样子的。他还认为,我能吃的东西这么少,怕是会夭折。
有时他闲了,会抱着我来到楼下的桃树下,让我伸手去摘树上的看桃儿。
往往这时,他会和我说,“等你长大长高了,就能自己摘了。”
我看得出他的期待,他希望我能健康长大。
于是,我第一次有了人生的目标:我要变壮实点儿。
我找到了我弟弟,那时,他还只是我的邻居,住我家对门。
他家是开饭店的,有各种吃的,所以我便让他给我弄点儿吃的。我想着,等我私下里把吃东西这件事儿给练会了,再去找我爸炫耀,他该会很开心吧。
我弟弟从小是个实在人,听闻我有所需,便真的帮忙。
那段日子,他经常给我从他家店里顺一些烧鸡、肉段儿之类。他爸对他刻薄,每每发现他做这样的事儿,就总骂他。但他也没停,还是依旧帮我顺东西。
可惜我有负他的盛义,吃啥吐啥。
终于有一天,他帮我顺吃的这种行径,被他爸逮了个正着。
他爸有些气急,对他说道,“我不是心疼这点儿吃的,也不是不让你给他带东西。但你看他吃的这副德行,别是过敏!你天天这么喂他,那天他嘎嘣一下死咱家店里,我可付不起这责任!”
那一天,我才听说到一个词,“过敏”。
我很沮丧,以为这是病、以为自己活不长了。趁没有旁人的时候,和我弟弟抱头痛哭、与他告别。我说,我怕是活不久了。
他从小就有中二病,见我如此,便告诉我别担心、这事儿全包在他身上。
隔了几天,他跑来和我说,他问到了一种叫做“罗汉菜”的东西,说是庙里的师父们吃的。师父们都吃素,有的还很长寿。他说,说不定,我吃这种菜,慢慢身体就会好起来。
于是,我和他的日常玩乐项目,就变成了找“罗汉菜”的配料。
那年冬天,愉快而明媚。
我在他门外等了许久。
终于,他把门打开了。
他已经比先前镇定了,但依然盘坐在地上,就这样仰头看着我。
“还是让我走吧,别管我了。”他又把这种话说了一次,声音当中,有种虚弱的颤抖。
我扶他起来,到他床边,让他在床上躺躺。
他床边有扇窗户,我把窗子打开,给他透透气儿。
今天天气很是晴朗,和风拂面,很是舒畅。
他在这和风中缓缓闭上眼睛,浅浅吸气,又缓缓呼出。
我知道,这是他学的“正念练习”,是想用呼吸的方法来调节副交感神经。
我亦闭上眼睛,随他一起呼吸。
窗外时而传出阵阵虫鸣,那是渺小的虫类,在追求它们的生之存续。